滑雪都不滑雪了 (下)

除去阿卡一家三口，土豆和我其實和一行人都不算熟，聽阿卡他們邀請時，我只想到美麗的雪地風景便一口答應，完全沒考慮到同行會有直升機父母，生活重心全繞著兒女打轉。


就在出發前兩天，我們接到電郵，信裡說某媽媽準備要帶這個、那個以煮個她家小孩吃、某媽媽要弄這個那個給她家寶貝，而且因為她們為孩兒準備的食材都買好了，所以叮囑我們不用重複買，「買她們沒買的就好了」。



從頭到尾我們都不知道，原來去滑雪還要花時間張羅煮飯、採買食材！



兩天前才通知要買食材不打緊，規矩還不只這一條，當我們表示事前真的不曉得必須要採買食材，可否請人在超市的某某 (電話都打來了) 幫忙代買她認為大家都需要的食材，然後我們願意分攤金額，這樣的提議也被打槍，理由是談錢傷感情。奇怪，突然冒出來這麼多條女眷訂定的「社區公約」就不傷感情？



土豆每天要上班，我天天都上圖書館準備考試，我們哪來的時間買十幾個人要吃的東西，甚至「細心填補」她們沒買到的部分？採買電話我是讀書讀到一半接到的，當我說「這部分我們家這次是交給土豆負責，請另行聯繫，」對方就很驚訝的說：「我以為我們女人負責這一塊。」



最好是我們女人！女人也要準備考試認真念書，從頭到尾，沒有哪個「我們女人」和我說所謂的滑雪旅行等於開四小時的車，帶著柴米油鹽到幾百哩以外的度假勝地煮飯 (那是滑雪勝地耶，什麼沒有，遊客和餐廳最多了。幹嘛這麼拼，把廚房醬料扛到四百哩以外的地方煮飯？而且我也不確定您閣下或小公主、小王子能吃什麼、不能吃什麼)，出發前兩天才在整合各家菜單，那我考試快到了要認真念書的事怎麼辦？我無意做完美太太或媽媽，在我眼裡，這些硬上弓的扮家家酒真是莫名其妙。



完美媽媽的工作不是好當的，除了要為一個小孩準備五種以上的餅乾之外 (整屋共有四個家庭有小孩，所以堆滿了各個廠牌的小孩用品)，還要在自己小孩把玩具灑滿一地、被其他家小孩告狀之後，跪在地上邊收拾自己小孩的玩具、邊碎碎念其他人的小孩。我覺得奇怪，小孩如果選擇把玩具灑落一地，為什麼不能要求他為自己弄出來的後果負責呢？真是不理解偉大的母愛。完美媽媽看我沒有小孩和老公要管，晃來晃去似乎很閒，就轉過來吩咐我說：「洗碗機壞了，請你把水槽裡的碗盤洗乾淨」，我洗了十分鐘正在享受碗盤變身的樂趣，完美媽媽又過來說：「你洗太久了，別洗了！你應該還要打包吧？」我想完美媽媽的生活壓力應該很大，連我也無言了，於是便三步併作兩步彈跳離開，請土豆接手幫我把剩下的洗完。



三天兩夜的滑雪之旅，就在驚嚇、完美媽媽團團轉地吆喝、小孩嬌聲需索和吵架哭聲、大人互相指責的聲音中度過。說是互責不為過，我雖然滿肚子大便但總是嘴巴緊閉，我能做的就是泡茶給大家喝，順道講講烏龍茶與綠茶的小故事，偶爾和土豆出去散散步，如此而已。其他的家庭一有時間就把手指頭伸出來，在餐桌上說莎莎看起來就是容易有爭端的女人 (莎莎一家人早一天離去)、或說阿苦或阿卡當時不應該怎樣怎樣……


或許是因為母語不同，他們的幹譙大會並沒有邀我加入，儘管如此還是大部分夾雜著英文進行，我聽著聽著，心中不是不害怕，這就是危難時你身邊的「朋友」？


土豆平常不太和這群人混，但阿苦出事時，小雅第一個踹開房門找幫手的人，是土豆；想到阿苦可能住院需要準備衣物換洗的人，也是土豆；開車把小雅和阿苦從醫院接回來的人，還是土豆。土豆四處衝來衝去的時候，那些直升機爸爸是在滑雪坡上痛快的。現在阿苦人回來了，怎麼瞬間展開批鬥大會了？我一個局外人看著這一切，想到土豆早上在巨大生死壓力下、扭曲又緊張的臉，看著此刻眾人互指罪人的手，在看向虛脫癱在沙發上的半昏迷土豆，我腦中突然響起一句台灣話：


生雞蛋無、放雞屎有。


那個夜裡，土豆連晚餐都沒等到便早早昏睡過去。餐桌上，我和女眷問起大家明天回程的時間安排，才赫然發現因為阿苦出事，小雅車上不願多載一名「別人的小孩」，這表示那個小孩必須搭阿卡的車回家，但這樣會造成阿卡雙門轎車內的空間太擠，所以很難塞下阿卡全家和我們。為了解決我和土豆的回程難題，我探向甲太太的目光，



甲太太說：「我可以載一名大人，但不要小孩，」說完低頭繼續啃她的有機香蕉乾。



我看向乙太太，她也說：「我也只能載一名大人，不要小孩，我自己的小孩就照顧不來了，大人我還可以忍受，因為能幫我照應，小孩我看就算了。那你就和土豆分別回芝加哥嘛！只是我們離開的時間和甲太太不一樣，你們兩個不會同時到家，先和妳說一聲。」



各自為己。生雞蛋無、放雞屎有。



於是土豆和我決定買火車票回家，對大家都方便，對我們也省事。阿卡一家覺得很不好意思，但計劃生變並非他們的錯，我們也就一直安撫他們，感謝他們用心安排路線載我們來到這裡。



搭火車是此行最美麗的經驗，雙層火車寬敞的腳步空間不說，餐車還有 270 度的視野，透明玻璃一路從左方的牆面延伸到天頂、再從右方牆面延伸而下，遙遠的寬敞湖面上，有人圍出滑冰場，興高采烈地轉圈滑冰。火車少了每三分鐘就呼叫媽媽的小孩，沒有轉來轉去幫孩子收拾玩具的直升機父母，沒有緊張的生死情緒，只有靜謐的雪白原野，只有土豆和我靜默的握著手，只有我們真正想聊的話題。



繞了一圈之後，才發現身邊那個人，就是我們最想花時間在一起的人。
這種感覺，也蠻不錯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