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February 03, 2011

滑雪都不滑雪了 (上)


清晨七點我們房門被踹開的那一刻,驚慌與恐懼有如無邊鬼魅席捲全身。



小雅在門邊咕嚕咕嚕講了幾句俄文,土豆從床上彈跳而起,披上外套要衝出門,看他驚慌的神情我問道:「出什麼事了?用英文和我說。」土豆只是忙亂地說:「沒事沒事,回去睡覺。」



怎麼會沒事?現在是大清早七點,昨晚才目擊老苦和莎莎在客廳為了不明原因大吵,不過才第二次見面的兩個人,老柴劈頭就和莎莎說:「你是個不誠實的人」,莎莎又氣又怒,在半夜零下五度的荒郊野外衝出門。我們一行人勸架不成又目睹一切,努力勸老苦少喝兩杯、少講兩句、認錯道歉,直到五點才疲累躺上床。



現在不過才恍惚躺了兩個小時,突然之間有人踹開我們的房門,全部的對話又都以俄文進行,土豆還火速裹上大衣飛奔而出,他一向鎮定,我從沒見過他表情這麼驚恐,怎麼會沒事?



我步出房門,屋裡十幾個人全都醒了,樓上的小女孩在樓梯上摔倒,發出淒厲的哀嚎,我全身的神經都不對勁,一肚子怒氣。上次老娘這麼被嚇醒,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,那種空氣中懸宕的恐懼,風雨欲來的撻伐與鞭笞,震動的樓板地面與痛苦的哭聲,都屬於我無力改變的過去,而現在又是哪個人這麼有病,不搞到全民風聲鶴唳不行?



上樓,摔倒的小女孩已經停止哭泣玩了起來,我陪著年紀稍大的女孩講話以轉移注意力,教她打蚊子的幾種方法……突然間,警笛劃破鄉村的寂靜清晨,警車、救護車、消防車蜂擁而至,救難人員衝出車內,搬出擔架在路面上跑來跑去,對講機不時傳出對話的雜音。



原來,老苦在吵架之後一夜沒睡,幹老酒到天明,破曉之際又想到外面走走,「天曉得」地上結冰濕滑,醉酒的他似乎想要感受樹林旁的溪流,循著山坡滑下,一滑就衝出跑道,在零下五度的天氣裡摔落三樓高的溪底河床,背部硬生生著地,頭破血流。



此時滑雪不再是優先順序,老苦被緊急送到醫院,而做他太太的小雅也尾隨到院。參與救援的男丁回到屋內,這時,第一到達現場的阿卡走過我身邊要去盥洗,他身上混亂沾的血跡與腥味一陣嗆鼻,我腹內一陣酸攪,當場幾乎就要強掩不住嘔吐出來。



老苦與小雅的兒子小東昨天才剛過生日,還記得阿卡在帶我們出發之前,還特意繞到玩具店精挑細選一台玩具車,做為送給小壽星的禮物。天更亮了一些,四歲的小壽星開始意識到全屋的小孩裡,只有他自己的爸媽不在身邊,焦急地逢人就拉著問:「我爸爸媽媽呢?」



我眼角一陣酸楚,心疼這個孩子,小孩要的哪是全天下的玩具呢?那些「東西」是買也買不完的呀!小孩需要的,是爸媽的陪伴,但爸爸半夜幹老酒,媽媽無力制止 (而且看起來這不是例外),生日隔天起床的小孩,面對的是塞滿整個背包的玩具車以及爸媽不在身邊的慌張,看老苦摔成那樣,誰也不能擔保他接下來的復原之路 (如果他有回來的話)。這,真是最諷刺的生日禮物了!



眾人拼命問最早發現阿苦的阿卡說:「你陪他一起幹老酒到天明,你沒喝那麼多,怎麼會准許老苦走那一段路呢?怎麼不擋他?」



阿卡急忙說:「這就是生命,難道因為前方有危險就選擇等待,甚至畏縮不去嚐試嗎?」同樣概念一口氣重複說了五六分鐘,看來他也還陷在驚慌失措的情緒裡。



我心裡倒想:「敢情你也會因為想要體驗在密西根湖裡游泳的滋味,而驟然跳下水吧!照你那一段邏輯,上游泳課練耐力的人都是遜咖吧?因為人生就是要及時行樂嘛 (或及時消耗,看你怎麼想)!如果因為體力不足或不會游泳而在密西根湖溺水,你會說那也是生命的一部分,因為至少你有活過 (或浪費過)!」對我這種乖寶寶遜咖來說,這種說法真是鬼扯淡……但我閉緊嘴巴沉重呼吸,頭暈眼昏地安靜吃早餐,只睡兩小時真是要命。



大清早衝出去幫忙救援的男丁裡有一位卸役蘇聯軍官,他不認同阿卡的說法,瞪大眼睛、轉過頭哇啦哇啦地對我發洩說:



「因為我們國家內戰的關係,我在沙場上一口氣見過五十個人死去,我知道生命的脆弱可貴。這樣喝老酒到天明,醉意濃濃之下走上濕滑的冰面坡探險……太不珍惜生命了。我已經好久沒有像這樣神經繃到快爆炸的地步了,今天真的是、真的是…當我看到阿苦躺在河底時,我還以為他已經走了,我…我…」



我試著安撫他說:「沒錯,生命當然值得探險,但如果因為沒做準備就跳出去探險,那就是浪費了。」尤其當我們家土豆因為別人的沒準備,而在匆忙草率的救援行動間兩次從邊坡驚險滑倒時,我就對別人的衝動之舉很有意見。



事實上,熱愛探險的人我見過,我就認識以經營終極探險之旅為生的朋友,他的生存重心只以極致探險為目標。但在看似大膽的行動背後,我沒有一次看他是在徹底調查當地水域或地理環境之後,就貿然出發探險的。因為知道探險的難度,所以知道人類的能力有限 (酒後不宜、沒有事先做過功課不宜…等等),要說英雄,這也才比較靠譜。而像今天這樣業餘又莽撞的探險,只是殺死一大票人的腦細胞罷了。



總算醫院傳了好消息,阿苦還活著!當他帶著頸圈頂著腫脹的臉回到小木屋的時候,我只覺得眼前的阿苦瞬間老了二十歲,變成行動不便的老人,他夜裡吵架幹譙的意氣風發全不復見,現在只能僵直坐在沙發上閉目打盹,沒有人知道他的復健之路要怎麼走,但至少小東看見爸爸媽媽,臉上又出現笑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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